無盡的黑。
無盡的冰冷。
無盡的冰冷。
他只感受到空氣有如寒霜般覆蓋手腳,死亡的溫度由指間開始蔓延而上。然而胸口的疼痛卻極端反差地刺激他的身體,每吸一口氣就是一次掙扎,每吐一次氣就是一陣劇痛。
一切都要結束了,有人說人在死前能夠看見過往的回憶,可他的雙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矇矓模糊的影子在眼前閃爍。連近在身邊的親人一聲聲地呼喊都顯得如此遙遠,他的世界凝縮為身周那層薄薄的空氣,如此寂靜——靜到他想要放棄一切。
如果說什麼也沒有的黑暗就是死亡的話,那麼投身於它、沉浸在其中的話似乎也不錯。反正他沒有任何足以誇耀的東西,平凡的人、平凡的家庭、平凡的人生,唯一不平凡的是這伴了他十幾年的疾病。先天性的心疾根本無人可醫,他試著咬牙撐過來了、努力過了,卻還是迎來這樣的結局。
如果說這就是命運的話那就欣然接受吧。短短的生命裡沒有任何足以令他感到留戀或懊悔的事物,要說他至今還抱有希望的心願應該也僅有一個。
—— 一次也好,想要看見真正的星空。
微不足道又幼稚的願望,他仍在呼吸、仍在掙扎,或許也是因為還保有一絲絲的遺憾吧。可惜這樣的意志力是不夠的,不足以抵擋生命的流逝。
—— 好想親眼看看,那個人說的……神的國度……
◆◆◆◆◆◆
陰霾與雲霧籠罩著街道,濃濃霧氣將建築與所有景色都染上了一層乳白。伸出手也無法揮開的水氣隨著行人的來來往往形成氣流,在他們的衣襬旁劃出幾乎淡不可視的線。帶有神秘的霧氣圍繞下,街道看不見熱鬧與喧嘩的光景,相反地處處給人寧靜祥和之感。
這個小鎮名叫亞德隆,是個位在近海處的純樸之地,由各方面來看除了常年環繞霧氣以外沒有什麼可看的地方。但這種神祕之中隱藏著的是更為神祕的東西,也是讓亞德隆之所以為人所知的特點——預言者,自從第一名能聽得神諭之人出現於此後,亞德隆每隔數年便會誕生出兩三位擁有預言能力的孩子。
所謂的預言或讀心程度當然也是依照個人資質而定,不過能夠預示未來和看穿人心的能著實讓人害怕。人們於是將「亞德隆」一詞用以當作小鎮居民的特稱,甚至還帶有些許敬意。
「來了來了,有旅人耶!」
「哇快去看看!」
一聽見這句話本來在街上玩鬧的孩子們全開心地跑離,留下在最後方嘆氣的少年。他凌亂的翹髮像深夜的顏色,在被白霧覆蓋的街上也不顯眼,比同齡的孩子還要瘦弱的身形彷彿要融入霧中一般。
「你不可以去喔,要是又發病怎麼辦?」與少年有著相似髮色和面容的少女按著明顯就是想跟著移動的少年肩膀:「我可不知道怎麼處理。」
「姐姐妳太會操心了,真的只是去湊熱鬧而已。」少年回以一個虛弱笑容,然後撥開肩上的手:「還有,拜託妳別再隨便讀我的心。」
「我這是真的在擔心你耶,喂,賽謬爾!」見對方真的不打算聽勸少女氣得直跺腳又莫可奈何,反正就算硬拖回來少年也會想辦法逃開吧,於是乾脆不再進行徒勞的舉動。
甩開人獨自前進的賽謬爾不知怎麼地覺得挺痛快,他的姐姐正是這一代中擁有讀心能力的孩子。彷彿在母體中將所有好的一切全奪走了那樣,姐姐不但身體健康、個性開朗,甚至還有亞德隆贈與的禮物。相反的賽謬爾出生時便有疾病,因為身體不好他一直以來都比其他孩子瘦弱,雖然因為姐姐的關係沒有人敢欺負他,他卻從來都不喜歡這樣。簡直像個附屬品般的過活,永遠待在家人的陰影之下。
「『處理』嗎……」他早就感覺到了,自己是個大麻煩的事。親人無一不用維護物品那樣的態度在面對他,僅是給予制式的表情和關懷,把真心全留給了帶著光環出生的姐姐。
這樣一來,他活著和死了有什兩樣?
既然如此,那就任性一點吧。他學會任著自己的願望做事,就外人來看肯定又是個我行我素令人頭痛的行為。不過那又如何?反正沒有人會真的在意這樣的他,還不如順自己的心意,自己覺得高興就好。
「唉呀,好像找到了。」剛剛先跑走的孩子聚在一起,興奮地對著一名高大的陌生男子發問。
這種情況是預料中的,因為亞德隆雖然算是有名氣,但是就旅遊的角度說這裡除了霧還是霧,連要賞風景都辦不到。除了偶爾有特意來找預言者幫忙辦事的人以外,幾乎沒什麼單純想觀光的旅人駐足。所以每次有外地人一到便會演變成家家戶戶都樂於迎接留宿的場面,這小鎮可說連旅店都用不著興建。
「叔叔你從哪裡來的啊?」
「為什麼你們看起來和我們有點不一樣?」
對於一波接著一波的問題男子只是笑笑的做簡單回應,聲音明明全都疊在了一起還能夠一一回答,看來是個聽力很好的人。
等等、「你們」?賽謬爾沒有漏掉剛剛那一句問話,但是他只看見男子一個人哪來的「你們」?這個疑問在下一秒便得到解答。
「安靜,可以麻煩你們不要擋著嗎?」
稚氣但是在一片嘈雜中也無法忽略的聲音從男子身旁傳出,雖然說話者沒有用什麼情緒性的字詞或聲調起伏,但是語氣中卻含著明顯怒意。算進語氣從另一個角度解釋的話,就賽謬爾將話翻譯成「吵死了,別擋路都給我滾開。」,他還是第一次碰上會這樣拐彎抹角說話的孩子,當下有點好奇那個被人群擋住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
男子似乎注意到正探頭探腦的賽謬爾,從孩子圍成的圈圈中走向他。他這才瞥見原來男子還帶了一個比他更矮小的男孩,剛剛的話就是那孩子說的吧。
「你看起來好像比較年長,」男子高大得得蹲下才下才能與他平視,上揚的眼尾讓男子的眼神無時無刻看起來銳利,輪廓的感覺也的確和他們不太一樣:「聽說這裡沒有旅店但是濕氣太重也不適合露宿,能作主嗎孩子?能否至少領我去可能可以留宿的地方?」
「可以,我想我家沒有問題的。」賽謬爾幾乎想也沒想就笑著直接答應。
來者是客,他認為家人不會拒絕收留遠道而來的客人,再者要是不答應又怎麼了?說不定還可以看見親人一臉困擾的表情吶。
就這樣帶頭領著一大一小的旅人回到家,家人的反應也確實如賽謬爾所預測的樂於幫忙,這讓他有一點點失望。晚餐過後無論是父母或姊姊都依舊坐在飯廳拉著客人閒聊,這種氣氛讓賽謬爾受不了,他無法融入那樣「看似」和樂融融實則將他排拒在外的氛圍。百般無聊之際他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男人帶來的孩子也不見了,於是離開飯廳在屋子裡展開尋人之旅。
「啊,原來跑到這裡來了。」
從一樓到二樓的房間都繞過一圈,最後賽謬爾是在二樓的陽台外找到那個孩子的身影。他刻意無視男孩不高興的目光,也沒過問意願直接就坐在對方身旁。他什麼也沒說,就只是觀察著仰頭望向天空的男孩,男孩的髮絲和他一樣屬於深藍,但是比起他有如黯淡夜色般的髮更貼近海洋的色彩——像是晴空下從波光中透出的海洋顏色,對難以見到何謂晴空的亞德隆人來說那是基本上只存在於圖畫書或描述中的色彩。
「這裡的天空好難看,為什麼都是灰色的?」終止這份寧靜先開口說話的人是男孩。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耶。」看著對方蹙起短眉,賽謬爾覺得有趣的地方是,男孩不像其他同年的孩子般表露出太多情緒,這讓年長的他反而顯得小孩子氣了:「我印象中一直都是這個顏色,就算晚上也是黑濛濛一片,整片天空都是雲。」
「所以你們看不見啊?挺可憐。」
「可憐?」居然會被這樣一個孩子說自己可憐,他承認目前為止他的人生沒什麼值得炫耀的地方。但除了男孩不會知道的健康狀況以外,應該也沒悽慘到稱得上可憐的程度吧:「你怎麼會這樣覺得呢?」
「父親說,天空是離神最接近的地方。」男孩的視線從頭到尾沒有離開過天空,那眼底存著景仰一般的情感:「但是這裡的天都被雲給擋住,不就看不到神的國度了嗎?」
「神的國度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這樣的說法。」對亞德隆來說,天空比起人們賴以為生的河海或土地根本微不足道,真要說會在意的部分就是氣候與天氣變化而已:「如果說真的是神的國度,那我們離祂們好遙遠。」
神無法從天上看顧亞德隆,那麼他們是否是被遺棄的存在呢?
「不會的,父親告訴我神存在在每一個地方,因為這個世界就是從祂們身體的一部分誕生出來的。」男孩突然一臉認真地盯著他:「大哥哥你應該要去看看啊,我覺得神讓這個地方不跟祂們的國度連結,就是因為祂們希望這裡的人能走出這裡才是吧。」
「欸……?」走出這裡?
從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口中說出的話,卻讓賽謬爾感到亞德的存在價值受到了顛覆。
亞德隆人一直以來以擁有預言之力自豪,居民仰仗著身懷異能長年依賴這個小鎮,造就他們封閉、不問世事的地方特質。所有的一切都被隱沒在霧中,而同樣地他們也無法從霧裡向外看見任何事物。如果說那遮天的雲霧,是因為神的旨意是要讓亞德隆人能充分利用自己的才能出世——就像久遠以前建立安德曼特教團的初代教宗一樣,發揮所長去幫助人民的話,那他們都完全用錯的神賜予的禮物了。
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因為男孩的話賽謬爾起了強烈地想要走出這片濃霧的想法。
「但是,」賽謬爾隨即又陷入沮喪的情緒,剛才的念頭一下子就被現實給打翻了:「沒辦法呢我……我的身體不好,沒有辦法離家太遠,可是會出事的。」
「為什麼?你在害怕什麼?」男孩看似發出單純的疑問,但這個問題卻指向賽謬爾的內心:「如果都要死掉的話,我絕對不會想在這種都是白霧的地方死去。在還沒有開始之前就放棄的人,父親說那樣最糟糕了。」
「噗、啊哈哈,你真的不像小孩耶這個小大人。」賽謬爾沒想到都是受制於長輩的他,居然也會有被比自己年紀小的孩子一棒敲醒的一天。雖然他老是說要按照自己的意思過活,但結果到頭來在這件事情束縛住自己的正是他本身,突然想通了以後他不禁大笑起來:「你說的對,有什麼好怕的?反正都註定會死了,我幹嘛還要乖乖按照那些討人厭的傢伙的規矩。那,你有沒有什麼可以推薦的美景啊?每天睜開眼就只看到霧,我都覺得自己的美感快要麻痺了。」
「自己去找。」恢復成面成無表情的男孩只回了簡潔有力的話。
「太過份了這樣簡直吊人胃口啊,」問不到想知道的事誓不罷休,賽謬爾開始發揮他纏人的功力,完全不覺得纏住一個小孩有哪裡不對:「你既然都開口了就繼續說嘛,要體諒我這個沒踏出過小鎮大門的井底之蛙啊。」
「你好煩。」男孩轉過身背對他。
「是亞德隆大門喔,一步都沒踏出去過喔,一、步。」
「你好煩喔!」
根本沒有一個身為長輩的模樣,在賽謬爾的死纏爛打之下男孩就這樣和他談著旅途中的見聞。各種各樣在這封閉的鎮中不曾見過的奇妙事物,透過男孩簡短的話語一一描述出來,賽謬爾在腦中描繪那僅隔一扇大門便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未知世界。他從來不曾像今天一樣覺得時間過得如此快,對他而言吸收新知是件很有趣的事,讀書與思考也是他唯一擁有的長處。
「喂,你說的那個地方有沒有……咦?」本來想對剛才的敘述作出提問,賽謬爾一轉頭才看見不知道什麼時候男孩已經縮著身體睡著了。他們應該已經聊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是一直沒有發覺:「唉,小孩子果然小孩子嘛。」
夜晚的風與霧氣微涼,賽謬爾把自己身上用來遮陽用的披肩脫下蓋在男孩身上。他清楚以自己的體力可是抱不了男孩回房的,看來等等要下去請另一名客人來帶孩子了。離開陽台前賽謬爾抬頭望著因層層的雲厚重得好似要墜下般的夜空,他的目光彷彿要穿透灰雲那樣專注又充滿期待。
——父親說星星能指引所有迷途旅人的方向,所以不知要往哪裡去時就去尋找看得見星星的地方。
男孩的話猶言在耳,或許自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在他下決心以後給他明確的目標吧。想要做什麼、該怎麼做,對賽謬爾來說沒有體驗過與不了解的事實在太多,他伸手將掌覆於左胸感受規律而平緩的鼓動。現在他還活著,但他清楚知道身體正每況愈下,他能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嗎?
「我到底還剩多久……?」
死亡,如影隨形。
◆◆◆◆◆◆
「醒了,醒了!」
迷迷糊糊間他聽見床邊充斥陌生的聲音,整個房間內有許多人來回走動的氣息,雖然只是小小的腳步聲,但卻在他尚未完全恢復的意識中被放大讓頭隱隱作痛。身體相當疲累,甚至連睜開眼睛都有些困難,他想就這樣繼續躺下去不要再起來。
突然一股溫暖的力量流入他體內,如鉛般沉重的四肢與腦袋一下子變得輕鬆,這應該是所謂的祈禱之力吧。初次親身體驗到這種來自於神的力量,由於那股暖意十分舒服,他再度陷入迷濛的狀態隨時有可能會直接睡著。
——『睜開眼睛。』
某道聲音在他心底響起,淡漠的嗓音裡有著不容忽視的威嚴令他下意識地照著對方的話做。他撐著身體坐起然後環顧房間,這一看整個人都馬上清醒過來了。本來就不大的房內擠著好幾名鎮上教區分布中的祭司,甚至連應該是附近城鎮的陌生祭司也都跑來了。這還不打緊,雖然賽謬爾很疑惑究竟是出了什麼大事才讓祭司們在他房間裡集合。他真正錯愕的是房內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是雙手交握地低下頭,就連他的父母跟姐姐目光中也是懷有敬畏的神色。
這到底怎麼回事?他只記得因為突然嚴重發病所以他失去意識,照裡來說那種程度他應該已經變成屍體才對啊。
——『我替你,取回了一點時間。』
一邊的祭司似乎是見到賽謬爾滿臉疑惑,於是拿起一面小鏡子模樣恭敬地遞至半坐在床上的少年手中。冰藍色的眼在看見自己的倒影時倏地睜大,他變得不一樣了,暗色的髮絲竟在他沉睡時褪去顏色,髮梢處還變作跟原先髮色完全相反的銀白。
——『你的生命,將為我所用。』
「你是……安默斯特……」那瞬間賽謬爾明白了,關於那道聲音的主人,以及在場祭司與家人們對他態度丕變的原因。現在的他,無疑教團安德曼特眼中視為教宗人選的人,這種突然轉變而來的髮色就是最好證明。雖然不知道究竟為什麼神會想選擇他這樣的曾一度瀕死之人來作為代行者,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從神的手上獲得足以延續生命的權利。
幾天之後,教團便派了代表將賽謬爾帶離亞德隆,一路往他們的主神殿而去。自此之後賽謬爾再也沒有接觸過他的家人,然而很不可思議的他一絲惋惜或釋懷念之意都沒有。有幾次他懷疑自己是否太過無情,後來才發現這是安默斯特所動的手腳,對神來說或許擁有太多不必要的感情是一種累贅吧。
在進入教團之後他積極的學習,也多次在地方分部中實習工作過,不可否認他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原來這種擺脫掉束縛的日子那麼愉快。在他滿二十六歲的那一年,當代教宗給了他可以接替主教外出視察的機會,也是進入教團以來難得的出遊時間。
這一晚賽謬爾如同前幾次一樣,從有便裝聖殿軍看守的房間攀窗溜了出去,想當然他的行動模式早就被下屬給摸透,才跑離開沒多久很快就被發現了。一個穿著與形跡可疑的男子就這樣在大街上和聖殿軍跟祭司們當街追逐,眼看就快要被追上了,賽謬爾拐進暗巷中剛好看見一扇未闔上的木窗,於是很不顧形象地直接爬窗子進屋。
『上去三樓。』
「三樓?」不懂突然出聲說話的安默斯特在想些什麼,但是賽謬爾至今也不曾違背過對方的意志,因為他們某些部分十分相像幾乎沒有意見相左的時候。看屋內配置這裡是一間旅店,聽見大廳處傳來老闆的招呼聲賽謬爾趕緊依言爬樓梯奔上了三樓:「接下來呢?不會要我從三樓跳窗吧?」
『中間的房間,進去躲,接下來我不管了。』
「進、進去躲?裡面有人嗎?」講完指示的安默斯特還真的就再也不回應,賽謬爾不禁嘖舌,怎麼會有人講話只講一半啦!雖然這樣說好像連同罵到了自己,他開始思考是否應該找個空閒的時間反省一下自己平時話有沒有那樣讓人發火。
「是不是在上面啊?上面還有一層樓。」
「上去看看吧。」
「糟糕!很好,反省完畢。」祭司已經要走上三樓來,賽謬爾只能硬著頭皮去敲安默斯特指示的那一間房:「裡面有人嗎?可以讓我進去嗎?有人在追我!」
本來沒有抱持期待已經做好要讓祭司拖回去心理準備,沒想到房門很快就被人打開,他立刻衝進房裡緊張地靠在門邊。等過了幾分鐘腳步聲終於離開三樓以後他才鬆了一口氣,突然點起的燈火照亮了房間,賽謬爾這才站起想要對救命恩人表達感謝之意。抬眼的那一瞬間他愣在原地,這是他鮮少會表露出來的反應,雖然很快地那種錯愕就從他臉上收了回去。
「你究竟是誰?」
「冷靜冷靜,先把刀收起來嘛。」
或許自己的存在早已被徹底遺忘,但是賽謬爾還記得,那個在灰濛濛的夜裡替他的人生錣上一點星光的孩子。閃爍的燈光下,他雖然只見過一次但是卻銘記於心的海藍色就在自己面前。
——「我這個人啊有恩必報,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這一次,輪到他指引迷途的旅人了。
一切都要結束了,有人說人在死前能夠看見過往的回憶,可他的雙眼卻什麼也看不見,只有矇矓模糊的影子在眼前閃爍。連近在身邊的親人一聲聲地呼喊都顯得如此遙遠,他的世界凝縮為身周那層薄薄的空氣,如此寂靜——靜到他想要放棄一切。
如果說什麼也沒有的黑暗就是死亡的話,那麼投身於它、沉浸在其中的話似乎也不錯。反正他沒有任何足以誇耀的東西,平凡的人、平凡的家庭、平凡的人生,唯一不平凡的是這伴了他十幾年的疾病。先天性的心疾根本無人可醫,他試著咬牙撐過來了、努力過了,卻還是迎來這樣的結局。
如果說這就是命運的話那就欣然接受吧。短短的生命裡沒有任何足以令他感到留戀或懊悔的事物,要說他至今還抱有希望的心願應該也僅有一個。
—— 一次也好,想要看見真正的星空。
微不足道又幼稚的願望,他仍在呼吸、仍在掙扎,或許也是因為還保有一絲絲的遺憾吧。可惜這樣的意志力是不夠的,不足以抵擋生命的流逝。
—— 好想親眼看看,那個人說的……神的國度……
◆◆◆◆◆◆
陰霾與雲霧籠罩著街道,濃濃霧氣將建築與所有景色都染上了一層乳白。伸出手也無法揮開的水氣隨著行人的來來往往形成氣流,在他們的衣襬旁劃出幾乎淡不可視的線。帶有神秘的霧氣圍繞下,街道看不見熱鬧與喧嘩的光景,相反地處處給人寧靜祥和之感。
這個小鎮名叫亞德隆,是個位在近海處的純樸之地,由各方面來看除了常年環繞霧氣以外沒有什麼可看的地方。但這種神祕之中隱藏著的是更為神祕的東西,也是讓亞德隆之所以為人所知的特點——預言者,自從第一名能聽得神諭之人出現於此後,亞德隆每隔數年便會誕生出兩三位擁有預言能力的孩子。
所謂的預言或讀心程度當然也是依照個人資質而定,不過能夠預示未來和看穿人心的能著實讓人害怕。人們於是將「亞德隆」一詞用以當作小鎮居民的特稱,甚至還帶有些許敬意。
「來了來了,有旅人耶!」
「哇快去看看!」
一聽見這句話本來在街上玩鬧的孩子們全開心地跑離,留下在最後方嘆氣的少年。他凌亂的翹髮像深夜的顏色,在被白霧覆蓋的街上也不顯眼,比同齡的孩子還要瘦弱的身形彷彿要融入霧中一般。
「你不可以去喔,要是又發病怎麼辦?」與少年有著相似髮色和面容的少女按著明顯就是想跟著移動的少年肩膀:「我可不知道怎麼處理。」
「姐姐妳太會操心了,真的只是去湊熱鬧而已。」少年回以一個虛弱笑容,然後撥開肩上的手:「還有,拜託妳別再隨便讀我的心。」
「我這是真的在擔心你耶,喂,賽謬爾!」見對方真的不打算聽勸少女氣得直跺腳又莫可奈何,反正就算硬拖回來少年也會想辦法逃開吧,於是乾脆不再進行徒勞的舉動。
甩開人獨自前進的賽謬爾不知怎麼地覺得挺痛快,他的姐姐正是這一代中擁有讀心能力的孩子。彷彿在母體中將所有好的一切全奪走了那樣,姐姐不但身體健康、個性開朗,甚至還有亞德隆贈與的禮物。相反的賽謬爾出生時便有疾病,因為身體不好他一直以來都比其他孩子瘦弱,雖然因為姐姐的關係沒有人敢欺負他,他卻從來都不喜歡這樣。簡直像個附屬品般的過活,永遠待在家人的陰影之下。
「『處理』嗎……」他早就感覺到了,自己是個大麻煩的事。親人無一不用維護物品那樣的態度在面對他,僅是給予制式的表情和關懷,把真心全留給了帶著光環出生的姐姐。
這樣一來,他活著和死了有什兩樣?
既然如此,那就任性一點吧。他學會任著自己的願望做事,就外人來看肯定又是個我行我素令人頭痛的行為。不過那又如何?反正沒有人會真的在意這樣的他,還不如順自己的心意,自己覺得高興就好。
「唉呀,好像找到了。」剛剛先跑走的孩子聚在一起,興奮地對著一名高大的陌生男子發問。
這種情況是預料中的,因為亞德隆雖然算是有名氣,但是就旅遊的角度說這裡除了霧還是霧,連要賞風景都辦不到。除了偶爾有特意來找預言者幫忙辦事的人以外,幾乎沒什麼單純想觀光的旅人駐足。所以每次有外地人一到便會演變成家家戶戶都樂於迎接留宿的場面,這小鎮可說連旅店都用不著興建。
「叔叔你從哪裡來的啊?」
「為什麼你們看起來和我們有點不一樣?」
對於一波接著一波的問題男子只是笑笑的做簡單回應,聲音明明全都疊在了一起還能夠一一回答,看來是個聽力很好的人。
等等、「你們」?賽謬爾沒有漏掉剛剛那一句問話,但是他只看見男子一個人哪來的「你們」?這個疑問在下一秒便得到解答。
「安靜,可以麻煩你們不要擋著嗎?」
稚氣但是在一片嘈雜中也無法忽略的聲音從男子身旁傳出,雖然說話者沒有用什麼情緒性的字詞或聲調起伏,但是語氣中卻含著明顯怒意。算進語氣從另一個角度解釋的話,就賽謬爾將話翻譯成「吵死了,別擋路都給我滾開。」,他還是第一次碰上會這樣拐彎抹角說話的孩子,當下有點好奇那個被人群擋住的人究竟是什麼模樣。
男子似乎注意到正探頭探腦的賽謬爾,從孩子圍成的圈圈中走向他。他這才瞥見原來男子還帶了一個比他更矮小的男孩,剛剛的話就是那孩子說的吧。
「你看起來好像比較年長,」男子高大得得蹲下才下才能與他平視,上揚的眼尾讓男子的眼神無時無刻看起來銳利,輪廓的感覺也的確和他們不太一樣:「聽說這裡沒有旅店但是濕氣太重也不適合露宿,能作主嗎孩子?能否至少領我去可能可以留宿的地方?」
「可以,我想我家沒有問題的。」賽謬爾幾乎想也沒想就笑著直接答應。
來者是客,他認為家人不會拒絕收留遠道而來的客人,再者要是不答應又怎麼了?說不定還可以看見親人一臉困擾的表情吶。
就這樣帶頭領著一大一小的旅人回到家,家人的反應也確實如賽謬爾所預測的樂於幫忙,這讓他有一點點失望。晚餐過後無論是父母或姊姊都依舊坐在飯廳拉著客人閒聊,這種氣氛讓賽謬爾受不了,他無法融入那樣「看似」和樂融融實則將他排拒在外的氛圍。百般無聊之際他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男人帶來的孩子也不見了,於是離開飯廳在屋子裡展開尋人之旅。
「啊,原來跑到這裡來了。」
從一樓到二樓的房間都繞過一圈,最後賽謬爾是在二樓的陽台外找到那個孩子的身影。他刻意無視男孩不高興的目光,也沒過問意願直接就坐在對方身旁。他什麼也沒說,就只是觀察著仰頭望向天空的男孩,男孩的髮絲和他一樣屬於深藍,但是比起他有如黯淡夜色般的髮更貼近海洋的色彩——像是晴空下從波光中透出的海洋顏色,對難以見到何謂晴空的亞德隆人來說那是基本上只存在於圖畫書或描述中的色彩。
「這裡的天空好難看,為什麼都是灰色的?」終止這份寧靜先開口說話的人是男孩。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耶。」看著對方蹙起短眉,賽謬爾覺得有趣的地方是,男孩不像其他同年的孩子般表露出太多情緒,這讓年長的他反而顯得小孩子氣了:「我印象中一直都是這個顏色,就算晚上也是黑濛濛一片,整片天空都是雲。」
「所以你們看不見啊?挺可憐。」
「可憐?」居然會被這樣一個孩子說自己可憐,他承認目前為止他的人生沒什麼值得炫耀的地方。但除了男孩不會知道的健康狀況以外,應該也沒悽慘到稱得上可憐的程度吧:「你怎麼會這樣覺得呢?」
「父親說,天空是離神最接近的地方。」男孩的視線從頭到尾沒有離開過天空,那眼底存著景仰一般的情感:「但是這裡的天都被雲給擋住,不就看不到神的國度了嗎?」
「神的國度嗎?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這樣的說法。」對亞德隆來說,天空比起人們賴以為生的河海或土地根本微不足道,真要說會在意的部分就是氣候與天氣變化而已:「如果說真的是神的國度,那我們離祂們好遙遠。」
神無法從天上看顧亞德隆,那麼他們是否是被遺棄的存在呢?
「不會的,父親告訴我神存在在每一個地方,因為這個世界就是從祂們身體的一部分誕生出來的。」男孩突然一臉認真地盯著他:「大哥哥你應該要去看看啊,我覺得神讓這個地方不跟祂們的國度連結,就是因為祂們希望這裡的人能走出這裡才是吧。」
「欸……?」走出這裡?
從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口中說出的話,卻讓賽謬爾感到亞德的存在價值受到了顛覆。
亞德隆人一直以來以擁有預言之力自豪,居民仰仗著身懷異能長年依賴這個小鎮,造就他們封閉、不問世事的地方特質。所有的一切都被隱沒在霧中,而同樣地他們也無法從霧裡向外看見任何事物。如果說那遮天的雲霧,是因為神的旨意是要讓亞德隆人能充分利用自己的才能出世——就像久遠以前建立安德曼特教團的初代教宗一樣,發揮所長去幫助人民的話,那他們都完全用錯的神賜予的禮物了。
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因為男孩的話賽謬爾起了強烈地想要走出這片濃霧的想法。
「但是,」賽謬爾隨即又陷入沮喪的情緒,剛才的念頭一下子就被現實給打翻了:「沒辦法呢我……我的身體不好,沒有辦法離家太遠,可是會出事的。」
「為什麼?你在害怕什麼?」男孩看似發出單純的疑問,但這個問題卻指向賽謬爾的內心:「如果都要死掉的話,我絕對不會想在這種都是白霧的地方死去。在還沒有開始之前就放棄的人,父親說那樣最糟糕了。」
「噗、啊哈哈,你真的不像小孩耶這個小大人。」賽謬爾沒想到都是受制於長輩的他,居然也會有被比自己年紀小的孩子一棒敲醒的一天。雖然他老是說要按照自己的意思過活,但結果到頭來在這件事情束縛住自己的正是他本身,突然想通了以後他不禁大笑起來:「你說的對,有什麼好怕的?反正都註定會死了,我幹嘛還要乖乖按照那些討人厭的傢伙的規矩。那,你有沒有什麼可以推薦的美景啊?每天睜開眼就只看到霧,我都覺得自己的美感快要麻痺了。」
「自己去找。」恢復成面成無表情的男孩只回了簡潔有力的話。
「太過份了這樣簡直吊人胃口啊,」問不到想知道的事誓不罷休,賽謬爾開始發揮他纏人的功力,完全不覺得纏住一個小孩有哪裡不對:「你既然都開口了就繼續說嘛,要體諒我這個沒踏出過小鎮大門的井底之蛙啊。」
「你好煩。」男孩轉過身背對他。
「是亞德隆大門喔,一步都沒踏出去過喔,一、步。」
「你好煩喔!」
根本沒有一個身為長輩的模樣,在賽謬爾的死纏爛打之下男孩就這樣和他談著旅途中的見聞。各種各樣在這封閉的鎮中不曾見過的奇妙事物,透過男孩簡短的話語一一描述出來,賽謬爾在腦中描繪那僅隔一扇大門便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未知世界。他從來不曾像今天一樣覺得時間過得如此快,對他而言吸收新知是件很有趣的事,讀書與思考也是他唯一擁有的長處。
「喂,你說的那個地方有沒有……咦?」本來想對剛才的敘述作出提問,賽謬爾一轉頭才看見不知道什麼時候男孩已經縮著身體睡著了。他們應該已經聊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是一直沒有發覺:「唉,小孩子果然小孩子嘛。」
夜晚的風與霧氣微涼,賽謬爾把自己身上用來遮陽用的披肩脫下蓋在男孩身上。他清楚以自己的體力可是抱不了男孩回房的,看來等等要下去請另一名客人來帶孩子了。離開陽台前賽謬爾抬頭望著因層層的雲厚重得好似要墜下般的夜空,他的目光彷彿要穿透灰雲那樣專注又充滿期待。
——父親說星星能指引所有迷途旅人的方向,所以不知要往哪裡去時就去尋找看得見星星的地方。
男孩的話猶言在耳,或許自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在他下決心以後給他明確的目標吧。想要做什麼、該怎麼做,對賽謬爾來說沒有體驗過與不了解的事實在太多,他伸手將掌覆於左胸感受規律而平緩的鼓動。現在他還活著,但他清楚知道身體正每況愈下,他能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嗎?
「我到底還剩多久……?」
死亡,如影隨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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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醒了!」
迷迷糊糊間他聽見床邊充斥陌生的聲音,整個房間內有許多人來回走動的氣息,雖然只是小小的腳步聲,但卻在他尚未完全恢復的意識中被放大讓頭隱隱作痛。身體相當疲累,甚至連睜開眼睛都有些困難,他想就這樣繼續躺下去不要再起來。
突然一股溫暖的力量流入他體內,如鉛般沉重的四肢與腦袋一下子變得輕鬆,這應該是所謂的祈禱之力吧。初次親身體驗到這種來自於神的力量,由於那股暖意十分舒服,他再度陷入迷濛的狀態隨時有可能會直接睡著。
——『睜開眼睛。』
某道聲音在他心底響起,淡漠的嗓音裡有著不容忽視的威嚴令他下意識地照著對方的話做。他撐著身體坐起然後環顧房間,這一看整個人都馬上清醒過來了。本來就不大的房內擠著好幾名鎮上教區分布中的祭司,甚至連應該是附近城鎮的陌生祭司也都跑來了。這還不打緊,雖然賽謬爾很疑惑究竟是出了什麼大事才讓祭司們在他房間裡集合。他真正錯愕的是房內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是雙手交握地低下頭,就連他的父母跟姐姐目光中也是懷有敬畏的神色。
這到底怎麼回事?他只記得因為突然嚴重發病所以他失去意識,照裡來說那種程度他應該已經變成屍體才對啊。
——『我替你,取回了一點時間。』
一邊的祭司似乎是見到賽謬爾滿臉疑惑,於是拿起一面小鏡子模樣恭敬地遞至半坐在床上的少年手中。冰藍色的眼在看見自己的倒影時倏地睜大,他變得不一樣了,暗色的髮絲竟在他沉睡時褪去顏色,髮梢處還變作跟原先髮色完全相反的銀白。
——『你的生命,將為我所用。』
「你是……安默斯特……」那瞬間賽謬爾明白了,關於那道聲音的主人,以及在場祭司與家人們對他態度丕變的原因。現在的他,無疑教團安德曼特眼中視為教宗人選的人,這種突然轉變而來的髮色就是最好證明。雖然不知道究竟為什麼神會想選擇他這樣的曾一度瀕死之人來作為代行者,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從神的手上獲得足以延續生命的權利。
幾天之後,教團便派了代表將賽謬爾帶離亞德隆,一路往他們的主神殿而去。自此之後賽謬爾再也沒有接觸過他的家人,然而很不可思議的他一絲惋惜或釋懷念之意都沒有。有幾次他懷疑自己是否太過無情,後來才發現這是安默斯特所動的手腳,對神來說或許擁有太多不必要的感情是一種累贅吧。
在進入教團之後他積極的學習,也多次在地方分部中實習工作過,不可否認他很喜歡這樣的生活,原來這種擺脫掉束縛的日子那麼愉快。在他滿二十六歲的那一年,當代教宗給了他可以接替主教外出視察的機會,也是進入教團以來難得的出遊時間。
這一晚賽謬爾如同前幾次一樣,從有便裝聖殿軍看守的房間攀窗溜了出去,想當然他的行動模式早就被下屬給摸透,才跑離開沒多久很快就被發現了。一個穿著與形跡可疑的男子就這樣在大街上和聖殿軍跟祭司們當街追逐,眼看就快要被追上了,賽謬爾拐進暗巷中剛好看見一扇未闔上的木窗,於是很不顧形象地直接爬窗子進屋。
『上去三樓。』
「三樓?」不懂突然出聲說話的安默斯特在想些什麼,但是賽謬爾至今也不曾違背過對方的意志,因為他們某些部分十分相像幾乎沒有意見相左的時候。看屋內配置這裡是一間旅店,聽見大廳處傳來老闆的招呼聲賽謬爾趕緊依言爬樓梯奔上了三樓:「接下來呢?不會要我從三樓跳窗吧?」
『中間的房間,進去躲,接下來我不管了。』
「進、進去躲?裡面有人嗎?」講完指示的安默斯特還真的就再也不回應,賽謬爾不禁嘖舌,怎麼會有人講話只講一半啦!雖然這樣說好像連同罵到了自己,他開始思考是否應該找個空閒的時間反省一下自己平時話有沒有那樣讓人發火。
「是不是在上面啊?上面還有一層樓。」
「上去看看吧。」
「糟糕!很好,反省完畢。」祭司已經要走上三樓來,賽謬爾只能硬著頭皮去敲安默斯特指示的那一間房:「裡面有人嗎?可以讓我進去嗎?有人在追我!」
本來沒有抱持期待已經做好要讓祭司拖回去心理準備,沒想到房門很快就被人打開,他立刻衝進房裡緊張地靠在門邊。等過了幾分鐘腳步聲終於離開三樓以後他才鬆了一口氣,突然點起的燈火照亮了房間,賽謬爾這才站起想要對救命恩人表達感謝之意。抬眼的那一瞬間他愣在原地,這是他鮮少會表露出來的反應,雖然很快地那種錯愕就從他臉上收了回去。
「你究竟是誰?」
「冷靜冷靜,先把刀收起來嘛。」
或許自己的存在早已被徹底遺忘,但是賽謬爾還記得,那個在灰濛濛的夜裡替他的人生錣上一點星光的孩子。閃爍的燈光下,他雖然只見過一次但是卻銘記於心的海藍色就在自己面前。
——「我這個人啊有恩必報,可以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這一次,輪到他指引迷途的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