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相信所有的星辰都為夜空所有,它們燃盡了生命才會因此墜落,用最後一刻散發出屬於只有自己擁有的光芒。
然而有個人顛覆了這已成既定的「事實」。
然而有個人顛覆了這已成既定的「事實」。
他說這是錯的,每一顆星星有著獨特的光,從來都不該由他人賦予得來。
如此說著的他沐浴在月色之下,那消瘦的身影如此強烈,竟勝過漫天繁星所築起的銀河。
◆◆◆◆◆
「啊啊,真的成功了,圖拉果然名不虛傳。」
屋中傳來男子的驚嘆與讚美,他舉起手臂反覆地瞧,其上有著剛定型不久的暗青色圖騰。彷彿花草交織的繁複圖紋環繞著整個上臂,顏料隨著男子催動魔力還有隱隱流光閃過,整幅圖紋好似有生命的圖畫。確認魔力運行沒有問題,男子滿意地將一袋錢幣交付到青年手上,由重量與聲音判斷裡面應該是銀幣吧。
「過獎了。」青年掂著袋子的重量,可判斷裡面有一筆不小的金額,他卻沒有顯露出多大情緒反應,好像這對他而言已經是稀鬆平常的事了:「沒問題的話我先告辭了。」
「哎呀辛苦了辛苦了,以後有需要會再連絡你的,讓人送你出去吧?」男子笑彎的眼中沒有一絲誠意,只是基於當面戳破不僅沒禮貌而且沒有必要,青年不打算對這顯而易見的謊言做出抵抗。
反正,不管到哪裡都是如此的。
「不必勞煩了。」收拾起散落的東西,青年淡淡地回答便自己推開門走出房間。
「看來的確不管哪一個都有一身好手藝啊。」
「那是當然,您不知道他們一族就靠這混口飯吃啊,沒本事那怎成?」
「是啊,連可待的地方也沒有了。你說,這哪裡有好處就往哪裡跑像什麼呢……?」
「像嗅到錢就會被吸引的老鼠啊。」
「哈哈哈哈——」
門後傳來了訕笑,輕蔑的、污辱的字詞堆砌而成的語句著實令人不悅。然而青年沒有回頭,乾脆地將雜音擋在思緒之外。
穿過安靜的住宅區往稍微偏郊外的綠地走去,青年隨意坐在樹蔭之下整理剛才胡亂塞進袋中的物品。一小罐一小罐的顏料透過光線顯現出美麗通透的色彩,和市面上販賣的濃稠顏料有很大的不同。這些顏料取得並不容易,甚至通常得由自己尋找材料而後製作,要是用得太快沒有控制好消耗量那就麻煩了。
「委託怎麼樣啊?」
準備好要再度往市區內前進的青年一抬頭便看見不遠處有名少女,雖說他並不認識對方,但是看見那葡萄紫的眼睛他便知道少女跟自己一樣來自同個民族。明顯上揚的眼尾還有輪廓的感覺都不是本國人會有的特徵,對於會在這遇到同族青年不驚訝——圖拉,那個男人口中所說的就是他們一族的名字。
涅德霍格國內的政局一直以來很不穩定,連年來的戰亂讓原本安居在南方邊境的圖拉族流離失所。他們的故鄉圖瓦拉縱谷在一次屠龍戰役中毀於一旦,龍的吐息和人類使用的破壞性魔法將整個谷地燒灼得焦黑,再也恢復不了以往的生息。於是自那之後一百多年圖拉族成為無處可去的流浪民族,在每個諸侯領主的領地間遊蕩。
他們靠著族中留傳下來的特殊技術賴以生存,那是種稱為「刺青附魔」的魔力附著技巧。和坊間使用需藉由實際物品才能傳導魔力的魔導器不同,刺上了圖瓦族刺青的人可以以自身當做媒介來驅動魔法。因為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魔力流動少了無機物的阻礙能更迅速傳遞以提升魔法發動的質與降低延滯時間,也能更容易使用強化或輔助自身的術式。
所謂的特殊技術是要消耗不少精神力的,因此兩次使用之間一定要有所間隔。操縱魔力灌入顏料裡、精準控制附著在人體上的量,還得確認刺青圖騰上的魔力連結是否順暢,所有環節之間不能出差錯,如此一來才能夠讓魔法的術確實啟動。不管是元素魔法、死靈魔法,從每個魔法中找出規律和相應的圖紋,也是圖拉族代代傳下來的辨識能力。一幅圖案只能發動一種魔法,所以只要懂門道的人都會對圖拉得動向多做關注。這種不外傳的特殊技術,令他們得以在這失去家所的時代謀生。許多魔法師一旦聽見附近有圖拉族人出沒就會想辦法將人攬來,當然每件委託都會給予豐厚的報酬,卻也不知不覺間為圖拉建立了趨炎附勢的形象。
當然不是這樣的,他們不過就是想活下去。
「那個老頭的名聲說實在不是很好,所以我不想替他畫。」少女笑得很開心,暖陽般的髮在晴空下似乎也閃耀著光芒,與樹蔭中青年深海那樣深沉的髮色形成對比:「哈哈,就當作讓給你了,反正我暫時不缺花用。」
「那就謝謝了。」青年看著少女,語氣間並沒有和其他人應對時的生硬和距離感。族人們的相遇有如浮萍,隨時可能在某處碰見,短暫相會之後又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漂離。他們早已習慣這樣的方式,就是因為難能可貴所以每一個族人都該像是朋友與家人:「接下來妳要去哪裡?」
「這個嘛……」偏頭想了一下,少女再度綻出開朗的笑容:「不管去哪也不重要,反正總會找到路走的不是?」
「說的也是。」即使沒有家,總會有他們可以前往的地方。
兩人聊了一陣交換旅宿的情報與互相留名,少女便向青年道別繼續踏上屬於自己的旅程。他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就以往的經驗來說或許哪一天有可能會在這片土地的某處再度見面。青年拾起背袋往反方向走去,他已經在市區中找到一間旅店,用半天的時間也到不了下一個城鎮,今晚勢必得在這裡過上一夜了。
等到辦完入住手續夕陽也已西下,簡潔乾淨的房間被窗外餘暉映得通紅。紅豔得彷彿燃燒一般的色彩讓青年不禁看得出神,他還未調出過這種夕暮的顏色,據說這顏色來自於女神阿德卡絲的髮梢,接續在那艷紅底下的就是夜之色了。
青年說起來算是個虔敬的教徒,和經歷過安定時期的族中長輩不同,他一出生就處在四處為家的流浪狀態。憑藉自然的恩澤為生、在風水草木的包圍之下成長,這令他更加感到世間的一切都是由神所賦予的珍貴存在,是絕對而且無可取代的。想到這裡他閉上眼睛,對著窗外以沒入地平線的夕陽做著祈禱。日夜交替之時也是女神離去而夜神甦醒的時候,有人說在這短暫得幾乎稱不上間隙的交接點,是怪事最容易發生的時候了。
好像要回應青年突然的想法般,房門猛地響起一陣急切的敲門聲將寧靜給打破。
「裡面有人嗎?」門外的人聽來是名男性,對方似乎相當慌張:「可以讓我進去嗎?有人在追我!」
接近房門一聽,的確隱約能聽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而且人數似乎還不少。青年於是打開了門,一名身著罩衫、斗篷掩面的男性衝進房內趕緊闔上門並重新鎖上。
「喂!那邊有看到嗎?」
「沒有,會不會躲進房了?」
「今天客房全都有人住沒有空房,老闆也說了客人都回來了……那要得有人收留才可能吧,你覺得?」
「應該不會有人有膽收留,咱們再下去搜搜。」
幾名男性邊交談邊自門前通過,接著似乎下了階梯往一樓大廳離開了。聽見走廊重新恢復寂靜無聲後男性誇張地嘆了口氣,退開剛剛一直緊捱著的牆面。青年點起了燈,在這樣的光線下仍舊看不清男子的臉,寬大帽沿幾乎遮住對方整張面容。
「你究竟是誰?」瞇起的眼睛顯得目光銳利,青年抽出防身用得短匕首指向男性。剛剛的對話可以聽出一二,他猜想眼前的男性應該不是普通人,否則怎麼會提到「沒人敢收留」這句話:「通緝犯嗎?」
「冷靜冷靜,把刀收起來吧。」對於指著自己的兇器男性似乎沒多大顧忌,反而慢悠悠地走到桌前替到了杯茶來喝,剛才那種驚慌神色全消失不見了:「如果我是通緝犯,還會正大光明進有人的地方躲嗎?」
「……遠。」對方的語氣輕鬆又一派悠閒,雖然青年還無法信任但想想對方說得也沒錯,於是將匕首收進鞘內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不管對方是不是歹人,報上名字這件事都是基本禮貌,在非危急情況的時候他認為這是應該要做的。
「啊啊,單名嗎?這還真少見呢,你是圖拉族人?」啜飲一口已經放涼的茶,青年看著名叫遠的青年說道。因為身高的關係坐在椅子上的男性必須抬起頭看他,從這角度可以可以窺見帶著弧度的唇角,和對方頰側的銀灰色髮絲。
「是。」遠不意外男性知道圖拉族的存在,畢竟他們一族人數雖少但是在特定族群之間算是有名,只要稍微打聽過就可以知道他們的事。至此兩人維持了一陣短暫的靜默,男性好像並沒有要報上自己姓名的意思,這讓等在那的遠覺得不受尊重而忍不住自己開口:「你——」
「對了,我要謝謝你幫我度過危機。」像是蓄意要打斷他的話一樣,男性放下空茶杯突然這麼說:「所以呢,你好像沒其他的事,可以陪我去個地方嗎?」
「……什麼?」遠一臉「你有問題嗎」的表情,失禮地看著忘記剛剛自己還被人追的男性。那群人或許還沒走遠,直接跑出旅店的話很有可能會再次遇上,更何況他並不想跟一個來路不明的傢伙到處晃蕩:「容我拒絕,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我沒興趣奉陪。等會就請你離開,我不打算讓你留宿在此。」
「唉呀,你生氣啦?」男性打趣地看著比自己小幾歲的青年,參雜笑意的聲音讓人覺得有點輕浮不正經:「這很重要耶,那個地方算是我的謝禮,你要是不收我可就欠你了。」
「謝禮?不必了,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打算將物品放置在櫃中就去休息的遠,關上櫃門一轉身就看見男性站在自己面前。他轉向哪裡就跟到哪裡,看來就是不堵到人勢不罷休的樣子:「麻煩讓開。」
「我這個人算是有恩必報,要是沒還可是會渾身不對勁的。」完全沒有退開半步的男性反而更加逼近,散發出某種莫名奇妙但卻意外有壓力的氣勢。
「我不記得有對你施過什麼恩。」遠險些連「不對勁的是你才對吧」這句話都脫口而出。由於雙方都不退讓,不知何時開始房間裡兩個成年人像賭氣似的僵持不下。
「去嘛——陪我去嘛——」
「我拒絕。」
「陪我去陪我去陪我去——」
「不要。」
「陪——」
「滾!」
在對方極有耐心地纏著他將近半小時之後遠徹底放棄,他錯了,誰說年紀長的人有值得尊敬的行為模式和個性。他一定是見識淺薄以致於疏漏世界上有這種人種,才會被批著成人外皮,言行舉止卻比小孩還要小孩的傢伙給擊敗。
「太好了,我就是想去艾塔草原看看才偷溜出來的。」男性高興得居然輕哼起歌來,還把自己的真正目的也給一併招供了。
什麼答謝,根本就是自己想去才要人帶路!
帶頭穿梭在街道往城外前進的遠很後悔自己時一心軟救了對方,為什麼他不在聽見求救聲時張開結界把那人擋在門外……不、是旅店外,當然推離他越遠越好。
但是世上沒有早知道一切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好認命地當起對方嚮導帶路,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他好奇對方要去艾塔草原的理由。草原離市區並不算遠,但那裏真的就是個草原,除了及膝的草以外什麼也沒有。遠只在來時的路上看地圖知道有這草原的存在,他自己沒有實際走訪過,因而有點好奇對方到那裏是想要尋找什麼。
兩人依照指示牌拐入小徑,穿過樹林之後不久一片壯麗的景色在前方展開。遠睜大眼睛,海藍的眼睛被光點填滿,他沒有預料到會見這樣的絕景。
漫天星子打散在通透澄澈的夜空中,顏色與光芒各異的星星組成的銀河流過穹頂,連銀色的月光都相形見絀。開闊的草原徐徐吹來微風,草與樹葉的摩娑聲一波波傳進耳內,身在無窮高的天空和綿延的廣原之間,彷彿自己就身在世界體內。正確的說法是「想起」,自從他脫離長輩照護獨自謀生之後,一直以來專注於求生這件事情上的他,早已遺忘最初與自然共存的生活。
「很美對吧?有沒有像看見銀夜的國度啊?」一旁的輕笑讓遠抽回沉浸於星空的意識,男子的衣著在月色與星光下反映出淡淡銀光,瞬間讓人有種如同縹緲幻影般的錯覺:「在我的故鄉可看不見這樣的夜空喔。不論是現在住的地方還是老家,天空晚上都是被雲霧遮蓋的,所以難得的機會我想要看看……『祂』所在的地方。」
「你指的是安墨斯特?」男子所提到的「銀夜的國度」,是神話傳說中夜神安墨斯特建立的空間,夜空與星夜都是祂的一部分。
「是啊,其實還挺糟糕的,」男子邊說著自嘲一般的話邊伸出雙手,像是想要觸碰到天空:「直到現在我才有和祂同為一體的感覺,這就叫什麼……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盡嗎?我是亞德隆,在那種地方待久了不只心裡有陰霾,還真是實際上的見不到光,你知道我們吧?」
「知道,『神選的亞德隆』比圖拉還要重要。」淡淡地道出事實,遠尚未見過真正的亞德隆人,沒想到眼前居然就有一個。
亞德隆——事實上最初並不是個民族而只是個國內靠海的偏遠村落。由於地形關係那裡時常被來自海面的霧氣籠罩,就連天空也是常年陰雨綿綿。
偏偏在這樣一個難能望見晴空與夜色的村落中誕生出第一位神諭接收者,也就是教團安德曼特的建立者、初代的教宗。自此之後這個村落時不時有特殊力量的孩子出世,此處漸漸成為了擁有預言、讀心等能夠窺見他人心思或未來的特異人士聚集之地。人們敬畏那股力量,說那一定是由神所賦予亞德隆人的禮物,『神選的亞德隆』、『預言的亞德隆』等名稱於是出現,也成為該地住民的代稱變成了一個專有名詞。
「重要不重要什麼的……我覺得思考這件事本身反而不怎麼重要。」男子說著然後又轉而問他:「說到掃盡陰霾,你應該也有這種感覺吧遠小弟?」
「為什麼會有?」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只對那個莫名其妙稱呼反感的遠回道:「麻煩別替我加上不必要的稱呼。」
「你自己不知道嗎?」要吊人胃口似的男子還特別反問了他,然後收回方才的輕浮態度認真地說:「你的眼睛沒有看著任何東西,就連剛剛踏進這裡時的反應也比我還要大。該怎麼說呢……因為現實,這樣吧?你大概丟掉了很多看似不必要的東西,只是任自己隨波逐流,就像失去目標被困在迷宮裡的人一樣。」
「我的目標……?」遠重複青年的話,的確在他還跟隨著長輩學習刺青附魔的時候他就在思考,這明明是個可以助人的技術,為什麼竟沒有人想將它傳播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呢?
他希望可以有更多有心人能夠知道這年代悠久的傳統,並且透過這技術了解族人的生存方式和文化。如此一來就算他們失去家鄉,一定也可以令世人有正確的認知而不會再遭輕視了吧。但是結果,迫於種種現實因素之下連他自己都逐漸淡忘掉初衷,也成為被冠上了標籤的其中一人。
說來可笑,這樣的他和那些人口中說的老鼠有什麼分別。
「別擔心,我雖然是亞德隆但就是個普通人罷了,也讀不到你的心。你還很年輕的嘛,看來也沒病沒痛的,現在重新開始做想做的事也不遲啊。至少相比我而言,你們都還有選擇的餘地。」男子走回遠面前,伸出右掌覆在他的頭上:「天上的星星再多也引導任何方向的,向內探求才能夠看見指引道路的明星。光芒並不是由外在環境所給予的,別讓屬於自己的光被外界給掩蓋了。」
「你到底……」男子手掌傳來的力道竟讓剛才一度混亂的思緒安定下來,從那片混亂之中他好像看見了什麼——他該做的事、該有的目標,本來被層層霧氣覆蓋的東西輪廓一下子變得鮮明起來。
「吶,就這樣囉遠小弟,謝謝你陪我到這裡晃。」緩緩退開,男子再度拍了拍他的肩然後就往來時的小徑走去:「我覺得我們應該還會見到面就是,呵呵,好像有點期待啊。」
遠目送對方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他心想,雖然只是短短的偶遇但他從對方身上得到不少東西,到頭來被幫助的原來是他自己嗎?
淺淺地笑了,對於剛剛男子所說可能會再見的事他竟也有點期待。
◆◆◆◆◆
「呀來了來了!」
「在哪裡我看不見啊!」
一大清早便被街上的喧鬧聲吵醒,遠推開窗戶就看到許多住民正在奔跑,看起來像是要往廣場那邊去。他並不打算跟著湊熱鬧,但是聽見似乎是安德曼特教團主殿的某個大人物來到城中,至此他也起了想前去的心。再怎麼說他對神祇和教團都抱有敬意,既然不是城裡的活動那離開前他願意多花點時間繞道去看看。
基本上教團除了分部祭司和祭司長,本殿的祭司和幹部很難得會出沒在教區之外。會有這種情況大概就是所謂的例行視察,主殿的人會前來確認分部是否正常運作,以及該地區有沒有其他需要資助或幫忙的地方。看視察的高層而定,聽說也有高階祭司待在分部傾聽民眾煩惱、替人祈禱治療的時候,可說是十分有親和力。
說到涅德霍格其實是個由所龍統治的國家,或許王室也知曉在異族的統治之下人們更需要信仰,所以一直以來對儼然發展成龐大勢力的教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方面大概是由於教團確實有安撫民心的功用,另一方面則是顧忌突然降臨的神諭與目前的微妙平衡再度被打破。
數百年前屠龍的神諭可是由教團流出的,自從3650年那次大型反叛後,即使教團未曾有任何明顯舉動,王室和教團間開始形成一股莫名緊張的態勢。只要有哪一方做出大動作戰爭便一處即發——現在的國家就是給人這樣的感覺,教團的下鄉視察或許也是有增強自己勢力的考量在吧。
出了旅店後遠跟著人潮往廣場前進,分部祭司們早在那裏架設好講台,先到的民眾圍成一圈等待會出現的人。如果有講台就代表演說,難道是公開佈道或解釋教典嗎?這種情況不多見,就遠所聽說的現階段會這麼做的教團高層只有少數幾個人。
不一會在祭司與民眾簇擁下現身的是一名衣著明顯與其他人不同的男子,繁複的白袍與朽上了精緻圖文的長頭巾。遠觀察著來人步伐然後睜大眼睛,那個身影怎麼看都是昨天和他交談的男性。驚訝於原來對方居然教團的高層人士,而且重點是完全看不出來,一點也沒有一般祭司們給人的沉穩感。昨天他還真是冒犯了,或許等到結束後得想對方道歉才行。
「那麼各位,請大家稍安勿躁聽我這邊喔。」已經站在台上的男子用遠熟悉的語調說著,整個廣場的因為這句話安靜了下來。雖然遠很想對對方說他的演說方式頗不正式,不過還是跟著民眾靜下心來聽:「那麼,總之先省略掉那些又臭又長的開場白吧,我是——」
男子笑著脫下了遮遮住大半張臉的頭巾,廣場上霎時驚嘆聲四起,遠則是不自覺倒抽了一口氣。層級是不同的,不是他原先認為的教團高層那麼簡單而已,被微風吹動的髮就是最好證明。
由藍紫色逐漸接續至銀灰的特殊色彩,髮絲在陽光照耀下反射著光澤,明明還是白天卻讓人有夜空出現在此的感覺。冰藍色的眼睛帶著笑意回望台下所有人,,那雙眼睛彷彿能看穿一切般澄澈,直直地看入在場所有人的靈魂裡。遠的視線有剎那與對方對上了,僅僅是短短的瞬間,他竟有種無法移開目光的感覺。
廣場上的民眾在看見那代表神選之子的色彩時雙手交握,有些人甚至就這樣跪了下來,還被一邊的祭司給扶起。
「我是安德曼特的領導人賽謬爾,今日與各位初次見面……不,也不是所有人,算了,本來應要前往此地的主教由於身體不適,加上近日種種原因所以改由我帶領視察。我這個人呢就很不擅長官腔請大家多見諒,還請各位照顧一下我們家的祭司囉。」
超然的氣質——只能如此形容,和王室那種懾人的威壓截然不同,明明知道彼此都位在同一個空間感受起來卻不是如此。擁有教宗之稱的賽謬爾是那麼接近,但是又遙遠的存在。
「『朝霞中沉睡的星夜,星夜中升起的朝霞。』雖然你們都是那樣說的,但我不過也和諸位一樣是個普通人類罷了。可是在這些動盪不安的年代,不是由我或教團,而是更重要的『你們』每個人所支撐起來的。」
全廣場視線只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這開放的空間竟沒有一個人將目光轉開或分散注意力,簡短話語造就的凝聚力由此可見。
「安德曼特的工作就是輔助在戰爭中、痛苦裡求生的人們,即使我們的貢獻相對各位是那麼是那麼微不足道……我可以代替所有教團祭司們與神發聲,相信他們也抱持著同樣的想法。」風停了,空氣中有某種異樣的凝滯但卻是令人安心的氛圍,人們被理解、被支持著,好像接下來所有困難都將迎刃而解:「難過的時候、不安的時候,還是感到迷惘的時候就到這裡來吧,安德曼特的門永遠為各位敞開。」
他得去。
不知為何遠心底浮現這個想法,明確的目標居然在此時成形——想成為那個人的助力,這個想法或許在昨夜就冒出芽來了吧,而且這個決定並不會影響到他想做的事。
這一天,正是他變得與教團密不可分的開始。
後話
「我可以問您一件事嗎?」跟著視察的主殿祭司一行人一起返回安德曼特的遠,對不知為何貴為教宗但退到最後跟他站在隊伍尾端的人問道:「為什麼那時候您不願意說出自己的名字?如果開口不管是誰都會提供幫助的。」
「夠了夠了,」賽謬爾揮揮手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就是知道會這樣所以才不說的啊,從今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我們倆交談的時候不准你用敬稱喊我,聽得我都要起雞皮疙瘩了。」
「殿下?」
「啊啊——賽謬爾就好啦賽謬爾!」
「那可以麻煩你不要也替我加上不必要的稱呼嗎?」
「你說遠小弟?」提到這個賽謬爾不知是蓄意還是天然地再次說出口,不過以他的種種行徑來看蓄意的可能性比較大一些:「遠小弟就是遠小弟,你懂嗎,這個是特權!」
教宗的特權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嗎!?
也同樣聽見此番話的其他主殿祭司們掩嘴竊笑,看來是相當適應賽謬爾這種無理取鬧又我行我素的性子了。但就是因為這種個性,沒有高貴之人的大架子、沒有無法跨越的距離感,而又擁有確實的領導能力與才能,這幾點反而讓下屬們有向心力。
「還有一件事我想確認……賽謬爾,」很不習慣,對他這樣會在意身分輩份的人不用敬稱真的很不習慣,剛才差點又將殿下兩個字脫口而出:「當時我的住房是在整條走廊中間,為什麼你會敲到我的房門?」
照理來說如果要求助,理應先向離階梯最近的房客呼救才對。雖然現在想想那時追著對方跑的應該不是惡人,而是找人找得很辛苦的主殿祭司們,會說「沒人敢收留」這句話也是因為賽謬爾身分特殊的關係吧。
「嗯,說的也是啊,我其實沒有想太多。」本來以為答案至此結束的遠聽見接下來的話差點出手傷人:「因為整條走廊上就只有那一間房間散發出『很好玩』的氣息啊……啊啊,喂!」
不,是已經出手了。
據說是教宗的某人被按住肩膀,施加在其上逐漸加重的力道讓他痛得大喊出聲,不過很可惜地前方的人都這麼「剛好」沒有聽見後面傳來的哀號。
「呃喂!我平常是有這麼做人失敗嗎你們!」
「在解釋什麼叫做很好玩之前就請您忍耐一下,『殿下』。」
「不要特別加重語氣啦——!」
於是今日的安德曼特也一如往日般和平……吧(?)
如此說著的他沐浴在月色之下,那消瘦的身影如此強烈,竟勝過漫天繁星所築起的銀河。
◆◆◆◆◆
「啊啊,真的成功了,圖拉果然名不虛傳。」
屋中傳來男子的驚嘆與讚美,他舉起手臂反覆地瞧,其上有著剛定型不久的暗青色圖騰。彷彿花草交織的繁複圖紋環繞著整個上臂,顏料隨著男子催動魔力還有隱隱流光閃過,整幅圖紋好似有生命的圖畫。確認魔力運行沒有問題,男子滿意地將一袋錢幣交付到青年手上,由重量與聲音判斷裡面應該是銀幣吧。
「過獎了。」青年掂著袋子的重量,可判斷裡面有一筆不小的金額,他卻沒有顯露出多大情緒反應,好像這對他而言已經是稀鬆平常的事了:「沒問題的話我先告辭了。」
「哎呀辛苦了辛苦了,以後有需要會再連絡你的,讓人送你出去吧?」男子笑彎的眼中沒有一絲誠意,只是基於當面戳破不僅沒禮貌而且沒有必要,青年不打算對這顯而易見的謊言做出抵抗。
反正,不管到哪裡都是如此的。
「不必勞煩了。」收拾起散落的東西,青年淡淡地回答便自己推開門走出房間。
「看來的確不管哪一個都有一身好手藝啊。」
「那是當然,您不知道他們一族就靠這混口飯吃啊,沒本事那怎成?」
「是啊,連可待的地方也沒有了。你說,這哪裡有好處就往哪裡跑像什麼呢……?」
「像嗅到錢就會被吸引的老鼠啊。」
「哈哈哈哈——」
門後傳來了訕笑,輕蔑的、污辱的字詞堆砌而成的語句著實令人不悅。然而青年沒有回頭,乾脆地將雜音擋在思緒之外。
穿過安靜的住宅區往稍微偏郊外的綠地走去,青年隨意坐在樹蔭之下整理剛才胡亂塞進袋中的物品。一小罐一小罐的顏料透過光線顯現出美麗通透的色彩,和市面上販賣的濃稠顏料有很大的不同。這些顏料取得並不容易,甚至通常得由自己尋找材料而後製作,要是用得太快沒有控制好消耗量那就麻煩了。
「委託怎麼樣啊?」
準備好要再度往市區內前進的青年一抬頭便看見不遠處有名少女,雖說他並不認識對方,但是看見那葡萄紫的眼睛他便知道少女跟自己一樣來自同個民族。明顯上揚的眼尾還有輪廓的感覺都不是本國人會有的特徵,對於會在這遇到同族青年不驚訝——圖拉,那個男人口中所說的就是他們一族的名字。
涅德霍格國內的政局一直以來很不穩定,連年來的戰亂讓原本安居在南方邊境的圖拉族流離失所。他們的故鄉圖瓦拉縱谷在一次屠龍戰役中毀於一旦,龍的吐息和人類使用的破壞性魔法將整個谷地燒灼得焦黑,再也恢復不了以往的生息。於是自那之後一百多年圖拉族成為無處可去的流浪民族,在每個諸侯領主的領地間遊蕩。
他們靠著族中留傳下來的特殊技術賴以生存,那是種稱為「刺青附魔」的魔力附著技巧。和坊間使用需藉由實際物品才能傳導魔力的魔導器不同,刺上了圖瓦族刺青的人可以以自身當做媒介來驅動魔法。因為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魔力流動少了無機物的阻礙能更迅速傳遞以提升魔法發動的質與降低延滯時間,也能更容易使用強化或輔助自身的術式。
所謂的特殊技術是要消耗不少精神力的,因此兩次使用之間一定要有所間隔。操縱魔力灌入顏料裡、精準控制附著在人體上的量,還得確認刺青圖騰上的魔力連結是否順暢,所有環節之間不能出差錯,如此一來才能夠讓魔法的術確實啟動。不管是元素魔法、死靈魔法,從每個魔法中找出規律和相應的圖紋,也是圖拉族代代傳下來的辨識能力。一幅圖案只能發動一種魔法,所以只要懂門道的人都會對圖拉得動向多做關注。這種不外傳的特殊技術,令他們得以在這失去家所的時代謀生。許多魔法師一旦聽見附近有圖拉族人出沒就會想辦法將人攬來,當然每件委託都會給予豐厚的報酬,卻也不知不覺間為圖拉建立了趨炎附勢的形象。
當然不是這樣的,他們不過就是想活下去。
「那個老頭的名聲說實在不是很好,所以我不想替他畫。」少女笑得很開心,暖陽般的髮在晴空下似乎也閃耀著光芒,與樹蔭中青年深海那樣深沉的髮色形成對比:「哈哈,就當作讓給你了,反正我暫時不缺花用。」
「那就謝謝了。」青年看著少女,語氣間並沒有和其他人應對時的生硬和距離感。族人們的相遇有如浮萍,隨時可能在某處碰見,短暫相會之後又各自朝不同的方向漂離。他們早已習慣這樣的方式,就是因為難能可貴所以每一個族人都該像是朋友與家人:「接下來妳要去哪裡?」
「這個嘛……」偏頭想了一下,少女再度綻出開朗的笑容:「不管去哪也不重要,反正總會找到路走的不是?」
「說的也是。」即使沒有家,總會有他們可以前往的地方。
兩人聊了一陣交換旅宿的情報與互相留名,少女便向青年道別繼續踏上屬於自己的旅程。他看著少女離去的背影,就以往的經驗來說或許哪一天有可能會在這片土地的某處再度見面。青年拾起背袋往反方向走去,他已經在市區中找到一間旅店,用半天的時間也到不了下一個城鎮,今晚勢必得在這裡過上一夜了。
等到辦完入住手續夕陽也已西下,簡潔乾淨的房間被窗外餘暉映得通紅。紅豔得彷彿燃燒一般的色彩讓青年不禁看得出神,他還未調出過這種夕暮的顏色,據說這顏色來自於女神阿德卡絲的髮梢,接續在那艷紅底下的就是夜之色了。
青年說起來算是個虔敬的教徒,和經歷過安定時期的族中長輩不同,他一出生就處在四處為家的流浪狀態。憑藉自然的恩澤為生、在風水草木的包圍之下成長,這令他更加感到世間的一切都是由神所賦予的珍貴存在,是絕對而且無可取代的。想到這裡他閉上眼睛,對著窗外以沒入地平線的夕陽做著祈禱。日夜交替之時也是女神離去而夜神甦醒的時候,有人說在這短暫得幾乎稱不上間隙的交接點,是怪事最容易發生的時候了。
好像要回應青年突然的想法般,房門猛地響起一陣急切的敲門聲將寧靜給打破。
「裡面有人嗎?」門外的人聽來是名男性,對方似乎相當慌張:「可以讓我進去嗎?有人在追我!」
接近房門一聽,的確隱約能聽見由遠而近的腳步聲,而且人數似乎還不少。青年於是打開了門,一名身著罩衫、斗篷掩面的男性衝進房內趕緊闔上門並重新鎖上。
「喂!那邊有看到嗎?」
「沒有,會不會躲進房了?」
「今天客房全都有人住沒有空房,老闆也說了客人都回來了……那要得有人收留才可能吧,你覺得?」
「應該不會有人有膽收留,咱們再下去搜搜。」
幾名男性邊交談邊自門前通過,接著似乎下了階梯往一樓大廳離開了。聽見走廊重新恢復寂靜無聲後男性誇張地嘆了口氣,退開剛剛一直緊捱著的牆面。青年點起了燈,在這樣的光線下仍舊看不清男子的臉,寬大帽沿幾乎遮住對方整張面容。
「你究竟是誰?」瞇起的眼睛顯得目光銳利,青年抽出防身用得短匕首指向男性。剛剛的對話可以聽出一二,他猜想眼前的男性應該不是普通人,否則怎麼會提到「沒人敢收留」這句話:「通緝犯嗎?」
「冷靜冷靜,把刀收起來吧。」對於指著自己的兇器男性似乎沒多大顧忌,反而慢悠悠地走到桌前替到了杯茶來喝,剛才那種驚慌神色全消失不見了:「如果我是通緝犯,還會正大光明進有人的地方躲嗎?」
「……遠。」對方的語氣輕鬆又一派悠閒,雖然青年還無法信任但想想對方說得也沒錯,於是將匕首收進鞘內做了簡單的自我介紹。不管對方是不是歹人,報上名字這件事都是基本禮貌,在非危急情況的時候他認為這是應該要做的。
「啊啊,單名嗎?這還真少見呢,你是圖拉族人?」啜飲一口已經放涼的茶,青年看著名叫遠的青年說道。因為身高的關係坐在椅子上的男性必須抬起頭看他,從這角度可以可以窺見帶著弧度的唇角,和對方頰側的銀灰色髮絲。
「是。」遠不意外男性知道圖拉族的存在,畢竟他們一族人數雖少但是在特定族群之間算是有名,只要稍微打聽過就可以知道他們的事。至此兩人維持了一陣短暫的靜默,男性好像並沒有要報上自己姓名的意思,這讓等在那的遠覺得不受尊重而忍不住自己開口:「你——」
「對了,我要謝謝你幫我度過危機。」像是蓄意要打斷他的話一樣,男性放下空茶杯突然這麼說:「所以呢,你好像沒其他的事,可以陪我去個地方嗎?」
「……什麼?」遠一臉「你有問題嗎」的表情,失禮地看著忘記剛剛自己還被人追的男性。那群人或許還沒走遠,直接跑出旅店的話很有可能會再次遇上,更何況他並不想跟一個來路不明的傢伙到處晃蕩:「容我拒絕,連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我沒興趣奉陪。等會就請你離開,我不打算讓你留宿在此。」
「唉呀,你生氣啦?」男性打趣地看著比自己小幾歲的青年,參雜笑意的聲音讓人覺得有點輕浮不正經:「這很重要耶,那個地方算是我的謝禮,你要是不收我可就欠你了。」
「謝禮?不必了,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打算將物品放置在櫃中就去休息的遠,關上櫃門一轉身就看見男性站在自己面前。他轉向哪裡就跟到哪裡,看來就是不堵到人勢不罷休的樣子:「麻煩讓開。」
「我這個人算是有恩必報,要是沒還可是會渾身不對勁的。」完全沒有退開半步的男性反而更加逼近,散發出某種莫名奇妙但卻意外有壓力的氣勢。
「我不記得有對你施過什麼恩。」遠險些連「不對勁的是你才對吧」這句話都脫口而出。由於雙方都不退讓,不知何時開始房間裡兩個成年人像賭氣似的僵持不下。
「去嘛——陪我去嘛——」
「我拒絕。」
「陪我去陪我去陪我去——」
「不要。」
「陪——」
「滾!」
在對方極有耐心地纏著他將近半小時之後遠徹底放棄,他錯了,誰說年紀長的人有值得尊敬的行為模式和個性。他一定是見識淺薄以致於疏漏世界上有這種人種,才會被批著成人外皮,言行舉止卻比小孩還要小孩的傢伙給擊敗。
「太好了,我就是想去艾塔草原看看才偷溜出來的。」男性高興得居然輕哼起歌來,還把自己的真正目的也給一併招供了。
什麼答謝,根本就是自己想去才要人帶路!
帶頭穿梭在街道往城外前進的遠很後悔自己時一心軟救了對方,為什麼他不在聽見求救聲時張開結界把那人擋在門外……不、是旅店外,當然推離他越遠越好。
但是世上沒有早知道一切已經來不及了,他只好認命地當起對方嚮導帶路,另一個原因也是因為他好奇對方要去艾塔草原的理由。草原離市區並不算遠,但那裏真的就是個草原,除了及膝的草以外什麼也沒有。遠只在來時的路上看地圖知道有這草原的存在,他自己沒有實際走訪過,因而有點好奇對方到那裏是想要尋找什麼。
兩人依照指示牌拐入小徑,穿過樹林之後不久一片壯麗的景色在前方展開。遠睜大眼睛,海藍的眼睛被光點填滿,他沒有預料到會見這樣的絕景。
漫天星子打散在通透澄澈的夜空中,顏色與光芒各異的星星組成的銀河流過穹頂,連銀色的月光都相形見絀。開闊的草原徐徐吹來微風,草與樹葉的摩娑聲一波波傳進耳內,身在無窮高的天空和綿延的廣原之間,彷彿自己就身在世界體內。正確的說法是「想起」,自從他脫離長輩照護獨自謀生之後,一直以來專注於求生這件事情上的他,早已遺忘最初與自然共存的生活。
「很美對吧?有沒有像看見銀夜的國度啊?」一旁的輕笑讓遠抽回沉浸於星空的意識,男子的衣著在月色與星光下反映出淡淡銀光,瞬間讓人有種如同縹緲幻影般的錯覺:「在我的故鄉可看不見這樣的夜空喔。不論是現在住的地方還是老家,天空晚上都是被雲霧遮蓋的,所以難得的機會我想要看看……『祂』所在的地方。」
「你指的是安墨斯特?」男子所提到的「銀夜的國度」,是神話傳說中夜神安墨斯特建立的空間,夜空與星夜都是祂的一部分。
「是啊,其實還挺糟糕的,」男子邊說著自嘲一般的話邊伸出雙手,像是想要觸碰到天空:「直到現在我才有和祂同為一體的感覺,這就叫什麼……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盡嗎?我是亞德隆,在那種地方待久了不只心裡有陰霾,還真是實際上的見不到光,你知道我們吧?」
「知道,『神選的亞德隆』比圖拉還要重要。」淡淡地道出事實,遠尚未見過真正的亞德隆人,沒想到眼前居然就有一個。
亞德隆——事實上最初並不是個民族而只是個國內靠海的偏遠村落。由於地形關係那裡時常被來自海面的霧氣籠罩,就連天空也是常年陰雨綿綿。
偏偏在這樣一個難能望見晴空與夜色的村落中誕生出第一位神諭接收者,也就是教團安德曼特的建立者、初代的教宗。自此之後這個村落時不時有特殊力量的孩子出世,此處漸漸成為了擁有預言、讀心等能夠窺見他人心思或未來的特異人士聚集之地。人們敬畏那股力量,說那一定是由神所賦予亞德隆人的禮物,『神選的亞德隆』、『預言的亞德隆』等名稱於是出現,也成為該地住民的代稱變成了一個專有名詞。
「重要不重要什麼的……我覺得思考這件事本身反而不怎麼重要。」男子說著然後又轉而問他:「說到掃盡陰霾,你應該也有這種感覺吧遠小弟?」
「為什麼會有?」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只對那個莫名其妙稱呼反感的遠回道:「麻煩別替我加上不必要的稱呼。」
「你自己不知道嗎?」要吊人胃口似的男子還特別反問了他,然後收回方才的輕浮態度認真地說:「你的眼睛沒有看著任何東西,就連剛剛踏進這裡時的反應也比我還要大。該怎麼說呢……因為現實,這樣吧?你大概丟掉了很多看似不必要的東西,只是任自己隨波逐流,就像失去目標被困在迷宮裡的人一樣。」
「我的目標……?」遠重複青年的話,的確在他還跟隨著長輩學習刺青附魔的時候他就在思考,這明明是個可以助人的技術,為什麼竟沒有人想將它傳播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呢?
他希望可以有更多有心人能夠知道這年代悠久的傳統,並且透過這技術了解族人的生存方式和文化。如此一來就算他們失去家鄉,一定也可以令世人有正確的認知而不會再遭輕視了吧。但是結果,迫於種種現實因素之下連他自己都逐漸淡忘掉初衷,也成為被冠上了標籤的其中一人。
說來可笑,這樣的他和那些人口中說的老鼠有什麼分別。
「別擔心,我雖然是亞德隆但就是個普通人罷了,也讀不到你的心。你還很年輕的嘛,看來也沒病沒痛的,現在重新開始做想做的事也不遲啊。至少相比我而言,你們都還有選擇的餘地。」男子走回遠面前,伸出右掌覆在他的頭上:「天上的星星再多也引導任何方向的,向內探求才能夠看見指引道路的明星。光芒並不是由外在環境所給予的,別讓屬於自己的光被外界給掩蓋了。」
「你到底……」男子手掌傳來的力道竟讓剛才一度混亂的思緒安定下來,從那片混亂之中他好像看見了什麼——他該做的事、該有的目標,本來被層層霧氣覆蓋的東西輪廓一下子變得鮮明起來。
「吶,就這樣囉遠小弟,謝謝你陪我到這裡晃。」緩緩退開,男子再度拍了拍他的肩然後就往來時的小徑走去:「我覺得我們應該還會見到面就是,呵呵,好像有點期待啊。」
遠目送對方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他心想,雖然只是短短的偶遇但他從對方身上得到不少東西,到頭來被幫助的原來是他自己嗎?
淺淺地笑了,對於剛剛男子所說可能會再見的事他竟也有點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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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來了來了!」
「在哪裡我看不見啊!」
一大清早便被街上的喧鬧聲吵醒,遠推開窗戶就看到許多住民正在奔跑,看起來像是要往廣場那邊去。他並不打算跟著湊熱鬧,但是聽見似乎是安德曼特教團主殿的某個大人物來到城中,至此他也起了想前去的心。再怎麼說他對神祇和教團都抱有敬意,既然不是城裡的活動那離開前他願意多花點時間繞道去看看。
基本上教團除了分部祭司和祭司長,本殿的祭司和幹部很難得會出沒在教區之外。會有這種情況大概就是所謂的例行視察,主殿的人會前來確認分部是否正常運作,以及該地區有沒有其他需要資助或幫忙的地方。看視察的高層而定,聽說也有高階祭司待在分部傾聽民眾煩惱、替人祈禱治療的時候,可說是十分有親和力。
說到涅德霍格其實是個由所龍統治的國家,或許王室也知曉在異族的統治之下人們更需要信仰,所以一直以來對儼然發展成龐大勢力的教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方面大概是由於教團確實有安撫民心的功用,另一方面則是顧忌突然降臨的神諭與目前的微妙平衡再度被打破。
數百年前屠龍的神諭可是由教團流出的,自從3650年那次大型反叛後,即使教團未曾有任何明顯舉動,王室和教團間開始形成一股莫名緊張的態勢。只要有哪一方做出大動作戰爭便一處即發——現在的國家就是給人這樣的感覺,教團的下鄉視察或許也是有增強自己勢力的考量在吧。
出了旅店後遠跟著人潮往廣場前進,分部祭司們早在那裏架設好講台,先到的民眾圍成一圈等待會出現的人。如果有講台就代表演說,難道是公開佈道或解釋教典嗎?這種情況不多見,就遠所聽說的現階段會這麼做的教團高層只有少數幾個人。
不一會在祭司與民眾簇擁下現身的是一名衣著明顯與其他人不同的男子,繁複的白袍與朽上了精緻圖文的長頭巾。遠觀察著來人步伐然後睜大眼睛,那個身影怎麼看都是昨天和他交談的男性。驚訝於原來對方居然教團的高層人士,而且重點是完全看不出來,一點也沒有一般祭司們給人的沉穩感。昨天他還真是冒犯了,或許等到結束後得想對方道歉才行。
「那麼各位,請大家稍安勿躁聽我這邊喔。」已經站在台上的男子用遠熟悉的語調說著,整個廣場的因為這句話安靜了下來。雖然遠很想對對方說他的演說方式頗不正式,不過還是跟著民眾靜下心來聽:「那麼,總之先省略掉那些又臭又長的開場白吧,我是——」
男子笑著脫下了遮遮住大半張臉的頭巾,廣場上霎時驚嘆聲四起,遠則是不自覺倒抽了一口氣。層級是不同的,不是他原先認為的教團高層那麼簡單而已,被微風吹動的髮就是最好證明。
由藍紫色逐漸接續至銀灰的特殊色彩,髮絲在陽光照耀下反射著光澤,明明還是白天卻讓人有夜空出現在此的感覺。冰藍色的眼睛帶著笑意回望台下所有人,,那雙眼睛彷彿能看穿一切般澄澈,直直地看入在場所有人的靈魂裡。遠的視線有剎那與對方對上了,僅僅是短短的瞬間,他竟有種無法移開目光的感覺。
廣場上的民眾在看見那代表神選之子的色彩時雙手交握,有些人甚至就這樣跪了下來,還被一邊的祭司給扶起。
「我是安德曼特的領導人賽謬爾,今日與各位初次見面……不,也不是所有人,算了,本來應要前往此地的主教由於身體不適,加上近日種種原因所以改由我帶領視察。我這個人呢就很不擅長官腔請大家多見諒,還請各位照顧一下我們家的祭司囉。」
超然的氣質——只能如此形容,和王室那種懾人的威壓截然不同,明明知道彼此都位在同一個空間感受起來卻不是如此。擁有教宗之稱的賽謬爾是那麼接近,但是又遙遠的存在。
「『朝霞中沉睡的星夜,星夜中升起的朝霞。』雖然你們都是那樣說的,但我不過也和諸位一樣是個普通人類罷了。可是在這些動盪不安的年代,不是由我或教團,而是更重要的『你們』每個人所支撐起來的。」
全廣場視線只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這開放的空間竟沒有一個人將目光轉開或分散注意力,簡短話語造就的凝聚力由此可見。
「安德曼特的工作就是輔助在戰爭中、痛苦裡求生的人們,即使我們的貢獻相對各位是那麼是那麼微不足道……我可以代替所有教團祭司們與神發聲,相信他們也抱持著同樣的想法。」風停了,空氣中有某種異樣的凝滯但卻是令人安心的氛圍,人們被理解、被支持著,好像接下來所有困難都將迎刃而解:「難過的時候、不安的時候,還是感到迷惘的時候就到這裡來吧,安德曼特的門永遠為各位敞開。」
他得去。
不知為何遠心底浮現這個想法,明確的目標居然在此時成形——想成為那個人的助力,這個想法或許在昨夜就冒出芽來了吧,而且這個決定並不會影響到他想做的事。
這一天,正是他變得與教團密不可分的開始。
後話
「我可以問您一件事嗎?」跟著視察的主殿祭司一行人一起返回安德曼特的遠,對不知為何貴為教宗但退到最後跟他站在隊伍尾端的人問道:「為什麼那時候您不願意說出自己的名字?如果開口不管是誰都會提供幫助的。」
「夠了夠了,」賽謬爾揮揮手一副受不了的樣子:「就是知道會這樣所以才不說的啊,從今天開始,不、從現在開始我們倆交談的時候不准你用敬稱喊我,聽得我都要起雞皮疙瘩了。」
「殿下?」
「啊啊——賽謬爾就好啦賽謬爾!」
「那可以麻煩你不要也替我加上不必要的稱呼嗎?」
「你說遠小弟?」提到這個賽謬爾不知是蓄意還是天然地再次說出口,不過以他的種種行徑來看蓄意的可能性比較大一些:「遠小弟就是遠小弟,你懂嗎,這個是特權!」
教宗的特權是用在這種地方的嗎!?
也同樣聽見此番話的其他主殿祭司們掩嘴竊笑,看來是相當適應賽謬爾這種無理取鬧又我行我素的性子了。但就是因為這種個性,沒有高貴之人的大架子、沒有無法跨越的距離感,而又擁有確實的領導能力與才能,這幾點反而讓下屬們有向心力。
「還有一件事我想確認……賽謬爾,」很不習慣,對他這樣會在意身分輩份的人不用敬稱真的很不習慣,剛才差點又將殿下兩個字脫口而出:「當時我的住房是在整條走廊中間,為什麼你會敲到我的房門?」
照理來說如果要求助,理應先向離階梯最近的房客呼救才對。雖然現在想想那時追著對方跑的應該不是惡人,而是找人找得很辛苦的主殿祭司們,會說「沒人敢收留」這句話也是因為賽謬爾身分特殊的關係吧。
「嗯,說的也是啊,我其實沒有想太多。」本來以為答案至此結束的遠聽見接下來的話差點出手傷人:「因為整條走廊上就只有那一間房間散發出『很好玩』的氣息啊……啊啊,喂!」
不,是已經出手了。
據說是教宗的某人被按住肩膀,施加在其上逐漸加重的力道讓他痛得大喊出聲,不過很可惜地前方的人都這麼「剛好」沒有聽見後面傳來的哀號。
「呃喂!我平常是有這麼做人失敗嗎你們!」
「在解釋什麼叫做很好玩之前就請您忍耐一下,『殿下』。」
「不要特別加重語氣啦——!」
於是今日的安德曼特也一如往日般和平……吧(?)